第102章 才知虛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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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2章 才知虛妄
幾乎是同時, 應知離目光一凜，連身後躍，數步間勘勘避開了陣法鉗制。
緊接著, 又有刀劍□□從隱蔽黑暗裏四面八方朝他刺來。
拿著武器的人皆是蒙面扮相，看上去不過是尋常劫匪模樣，他們訓練有素, 一看就是受人指派。
這些人是誰？
應知離竭盡全力躲避著每一次襲擊, 同時心中思忖。
數只弩箭再度朝他襲來, 他再側身後退, 一只弩箭貼身擦過，劃破了白衫。
他冷聲道：“你們因何而來？”
蒙面人沒有回答他，周圍禁錮陣法光芒大作, 頻頻限制著他的退路。
應知離繼續在斷壁殘垣間與這些人周旋, 他行動靈活，除了無法還手外, 其餘倒是能從容應對, 僵持許久, 劫匪們倒一時之間奈何他不得。
這些人是為財為利？還是為他？
應知離眉頭一蹙。
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會被人類針對覬覦，倒不如說，這種情況, 在很多年前，他早就習以為常了。
他只是沒想到……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。
快到他還沒能來得及，去真正救下她。
而毒日當頭, 幾位蘇家下屬也愈發著急，暗中傳音溝通道。
“他真的好能躲啊！”
“怎麽辦, 傷不了，是要先撤, 再尋機會嗎？”
“不行，少主說他警惕性極強，若出手必須一擊即中。”
下屬領頭人沈默片刻，忽然弩弓一斜，不再瞄準應知離，反而朝著在地上倒成一片的流民們射去。
鋒利的箭弩帶著寒意殺向普通凡人。
應知離面色遽變。
他顧不得再輾轉躲避，反而頓時從陰影中閃身而出，將自己暴露於日光下，拎著那流民的衣領就地一滾，避開了要命的襲擊。
緊接著，數只弩箭齊發，精準狠戾淩空穿來。
“呲——”
應知離眼睛驀地睜大了。
一只弩箭劃破他的衣衫，箭上附了符文，刺進左肩，濺出一身鮮血，而後貫穿肩膀，淌著血重新飛回蒙面者們手中。
蘇家下屬們悄悄傳音。
“這些血……夠嗎？”
“應該夠了，趕緊收起來，給少主帶回去。”
應知離踉蹌了一步，擡頭，卻見這些蒙面者們卻紛紛後退幾步，旋即沒入陰影裏消失不見，設在周圍的陣法亮了一瞬，徹底黯淡下去，消失無痕。
他蹙著眉，沒有走，只是深著目光看向那些蒙面人遠去的地方，等了許久。
那些人沒有折返。
應知離低頭一嘆，轉身，看向仍舊沈淪於夢魘中流民們，指尖白光縈繞流淌，穿過這些人類額間，撫平一切。
流民們的神情逐漸和緩下來，不過須臾，就紛紛睜開了眼。
他們見到眼前白衣天人一般的仙君，目光先是恍惚，卻轉瞬緊張，似乎是一副極為戒備警惕的模樣。
應知離垂著眸光，問道：“你們來自懷安國，對麽？”
除了天性使然，這也是他出現於此，並寧肯擔著受傷的風險，竭力保護這些人的另一原因。
這些人，都是懷安國的亡國民。
他尋找數日，終於找到一些有關懷安國的線索。
流民們先是一楞，仍是警惕不減，為首的流民猶豫幾番，問道：“你是……妖？”
他方才動了法術，現下身上又淌著血，妖氣肆意，實在很難遮掩身份。
應知離闔了闔眸，又嘆了一氣，輕聲解釋道：“不用怕我，我並非兇獸，對你們沒有威脅。”
他半跪下來，看著這些人，語氣盡量平和。
“你們以前皆是蘭珩身邊下屬，對嗎？”
他說出了一個名字。
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流民們皆是齊刷刷怔住，而後，為首者更是警惕萬分，似乎半句話都不肯多言，看上去，若不是他們如今孱弱，已然早就逃跑了。
應知離看這些人實在防備於他，想了想，只好又拋出一枚砝碼。
“我與蘭珩認識。”
為首流民嘴唇張了張，終於願意說話了：“你以何證明？”
應知離沈吟片刻，回答：“七百年前，蘭珩以無患塔舊案為引，開始著力扳倒世家。”
“而蘭珩之所以能得知世家種種幕後惡行，是由我告知於他的。”
一語激起平地驚雷，流民們頓時一楞，神色幾番變化。
為首流民的態度松動一份，但仍是不信任：“你既如此重要，那當年蘭珩身邊，我從未見過你？”
應知離笑了笑，回答：“我這一舉動違背法則，承擔反噬陷入沈睡五十三載。”
流民們面色有幾分古怪。
應知離思忖片刻，又補充道：“蘭珩決議鏟除世家，先是為民為蒼生，再是為了能讓養在身邊的那個姑娘，今後再無後患之憂。”
流民們目光再度松動幾分，其中不少人欲言又止，似乎有諸多問題想問。
應知離平靜道：“我比較自私，純粹是為了蘭珩身邊的那個姑娘，但你們應該明白，我說的那個姑娘是誰。”
此話一出，終於，為首的流民卸下所有防備，如釋重負一般，坦誠道。
“你也是因蘭月渡而來？”
這個“也”字讓應知離心裏微微一動，他呼出一口氣，問道：“你們為何會出現在鴻京周圍？”
流民們目光微動：“為了履行一份……承諾。”
“我們以前皆是蘭珩身邊屬下謀士，他生前曾委托於我們，如若有朝一日他聲名狼藉蒙冤亡故，而蘭月渡無動於衷，那就請我們，想辦法指控蒼靈東君六親不認。”
應知離沈默聽著。
謀士們嘆氣：“蘭珩說，無論以任何方法，都要讓蘭月渡，親自為他平反。”
“這一承諾本該早早履行，但那時四海實在動蕩，蘭月渡行蹤飄忽，我們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，只能苦苦等待，終於等到四海承平。”
“可誰也沒想到，蘭月渡於春至裏仙逝了。”
為首的謀士神情悲傷。
“所以我們抱著一絲希冀，又等了五百年。”
“終於，我們等到了如今身為蒼靈東君的她，重歸四海。”
應知離目光凝了片刻，而後笑了一下：“我知道你們的目的了。”
他笑得有幾分釋然。
“我會幫你們，履行這一承諾。”
謀士們驚愕擡頭：“你打算怎麽幫我們？”
應知離站起身，手指豎在唇上，噓了一聲，笑得很輕，“今夜之後，世人會再度想起當年慘絕人寰震動四海的無患塔舊案，也會再次以為，蘭珩才是無患塔舊案真正的主謀。”
謀士仰著頭，詫異地望著眼前恍若謫仙般的妖。
他眼裏眉間，皆有笑意。
“蘭珩如此想讓自己聲名狼藉，我會如他所願。”
眼前景象如水紋一晃，應知離消失不見。
日光安寧，一縷一縷穿過窗欞，灑了半邊明亮。
祈清和留在蘭珩的道觀裏，坐在跪墊上，身後靠著朱柱，就著灑下來的天光，一頁一頁翻看著有關蘭珩生平的寶卷。
他實在是個傳奇人物。
出身懷安國官宦人家，母親行醫，父親為將，年紀輕輕生來仙骨，綬印成仙，不論是為官為臣，還是求道求仙，皆是天賦卓然，而成立不問都，最初也是為收留四海各處苦難流民。
不問都從不問來時歸處，只要願放下過往，就是一段重新開始的人生。
而正是這樣一位傳奇色彩極重的天才，卻在後來撥弄風雲，料天意謀人心，又主動認下無患塔舊案主謀一罪，戰死在沙場，湮沒於歲月時間裏。
自己……到底為何會成為他座下弟子？
算了，不重要。
將這些記載一一翻完，祈清和仍舊沒想通，為何蘭珩在生命的最後，要主動毀掉自己一生的名望美譽，落得個世人不齒，遭人唾棄遺忘的下場。
再回神時，已過午夜，窗欞外有落雨，聲如春蠶食桑。
看得有些累，祈清和揉了揉眉心，闔上寶卷蜷靠在朱柱下，枕著一夜春雨沈沈睡去。
朦朧中，她恍惚覺得有人來到她身邊，指尖溫柔撫上她額間，又蹲下身為她蓋上一條雲一樣的毯子，而後將她打橫抱起，帶走了。
祈清和做了一場夢。
與其說是夢，不如說是回憶。
因為她的無情道，確實在那個短暫須臾間，有過一瞬徹底的崩潰，在那個時候，她也確實真正想起來了一線失落的記憶。
是有關蘭珩的。
“道歉！”
一道淩厲劍風，擦著耳畔打過來，祈清和下意識一避，躲開了。
“道歉，向我道歉。”
是蘭珩的聲音。
祈清和想睜開眼睛，卻發現即便睜開，眼前也是一片漆黑。
她頓時反應過來，這是她已問道無情，閉關五十載的時候了，她的眼睛被無情道徹底摧毀，再無覆明可能。
緊接著，數道劍氣擦著風掃過來，她再度一一避開。
這一舉動似乎徹底激怒蘭珩，他持著劍連連上前，進攻如疾風驟雨般襲過來，祈清和在後退閃避時指尖碰到另一柄長劍，她下意識攥住劍柄，迎面抵抗。
“錚——”
她與蘭珩交鋒對打起來。
蘭珩的進攻有殺意，是無數次經歷戰場者才會具有的利落決絕，力道與速度皆在她之上，不多時，就將她逼至退無可退。
“鐺——”
蘭珩一劍挑飛了她的武器，又一劍將她擊倒在地上，傾身跪上來，一只手鉗制住了她的身體，另一只手扯著她的衣領，厲聲道。
“道歉！為你的自作主張不聽話道歉！你以為你很深明大義嗎？你以為你是神明菩薩嗎？生來就要救苦救難？”
祈清和咬了咬牙，心一狠：“我不。”
“蘭珩，你憑什麽讓我眼睜睜看著師門遭殃無能為力！你憑什麽決定我的去留？”
蘭珩骨節隱隱作響，聲音壓著火：“那你有沒有想過我！”
祈清和一楞。
蘭珩手上力度沒減，聲音更啞：“你讓我怎麽辦？你讓你的師姐師弟，你讓他們怎麽辦？你做決定的時候，有沒有想過他們？”
祈清和沒說話，兩人間僵持沈默著。
倏然，她感到臉頰上水意，像一滴雨，從上方落到了她臉上。
蘭珩慢慢松開了鉗制她的手，喉嚨裏滾著低沈笑聲。
“你愛這個蒼生，愛得太虛偽了。”
“是重芒帶壞你了，他要活著，我一定跟他算賬。”
祈清和撐著手，慢慢從地上坐起來，忽然問道：“蘭珩，那你愛這個世間嗎？”
蘭珩站起來，輕笑了一聲：“當然。”
“但我是人，不是神。”
“人的本性就是自私的，我不例外，你也不例外，無牽無掛的‘大愛’太過蒼白無力了，明白嗎？”
祈清和心中莫可名狀：“為什麽……”
蘭珩走遠了，拾起方才被他打飛的長劍又走回來，再次半跪下來，嘆氣道：“愛屋及烏，愛是從具體一剎，延伸到大千世界。”
“我愛一朵美麗的花，所以它在的那片花海是好的。”
“我愛一顆繁茂的樹，所以它在的那片森林也是好的。”
祈清和看不見蘭珩的神情，但她總覺得，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麽一些本該早早醒悟的道理。
蘭珩揉了揉她的頭發，又笑了一聲：“再比如，我愛你，所以有你在的這個世間，也是很好的。”
他站起身，將祈清和從冰冷的石地上拉起來，長劍重新交還到她手上，擺正了她的起手動作，而後十足耐心地開始重新糾正她的劍術。
他決定將自己畢生所學完完全全傳授於她。
“轉右方，居艮位，凝神，三周天。”
祈清和定心凝神，攥著手中長劍，跟著蘭珩的指引，揮劍作法。
“我第一次見你時，你倒在大雪封天裏，整個人奄奄一息。”
蘭珩微微擡起她的手腕，糾正了一處誤差。
“我那時年輕氣盛，因眼見人間苦難而無力挽救所時常自責，剛好那時，碰見了你。”
“我想，救不了世，但我好歹還能救一個人，心一軟，就將你撿了回來。”
祈清和心裏沈沈頓了一瞬，手中動作旋即慢了一分。
“別分神。”
“敵人可不會心軟。”
蘭珩在她手腕上輕敲了一記，制止了她恍然漾開的心緒。
“後來，你抱著小驪龍回來，可憐巴巴地問我能不能收留他，那時你的心境，與當年的我一模一樣。”
“我看著你的眼睛，驀地明白，完了，我大概要放心不下你一輩子了。”
蘭珩又扶了一下她持劍的手臂，又微微用力正了一下，祈清和忍著，沒晃。
“因為我在你身上，見到了過去我自己的影子。”
祈清和心裏空蕩蕩的，想說話，但又不知該說什麽。
“如今你這樣優秀，我不想讓你走上我的老路，在滾滾塵寰裏為蒼生苦楚而掙紮，明明蕩滌四方，卻因無能為力而自責。”
蘭珩一只手扶著她，另一只手的指腹悄悄貼近了她額間，一道磅礴浩大的法術悄無聲息地淌進她身體，縈繞在她心上。
這道不著痕跡的法術游走過她的經脈，將她心上看不見的枷鎖，徹底不容置疑地牢牢護住了。
所以我必須保下你。
蘭珩想，幸虧自家小月兒看不見。
不然，她一定會問，為什麽師父在落淚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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拿著武器的人皆是蒙面扮相，看上去不過是尋常劫匪模樣，他們訓練有素, 一看就是受人指派。
這些人是誰？
應知離竭盡全力躲避著每一次襲擊, 同時心中思忖。
數只弩箭再度朝他襲來, 他再側身後退, 一只弩箭貼身擦過，劃破了白衫。
他冷聲道：“你們因何而來？”
蒙面人沒有回答他，周圍禁錮陣法光芒大作, 頻頻限制著他的退路。
應知離繼續在斷壁殘垣間與這些人周旋, 他行動靈活，除了無法還手外, 其餘倒是能從容應對, 僵持許久, 劫匪們倒一時之間奈何他不得。
這些人是為財為利？還是為他？
應知離眉頭一蹙。
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會被人類針對覬覦，倒不如說，這種情況, 在很多年前，他早就習以為常了。
他只是沒想到……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。
快到他還沒能來得及，去真正救下她。
而毒日當頭, 幾位蘇家下屬也愈發著急，暗中傳音溝通道。
“他真的好能躲啊！”
“怎麽辦, 傷不了，是要先撤, 再尋機會嗎？”
“不行，少主說他警惕性極強，若出手必須一擊即中。”
下屬領頭人沈默片刻，忽然弩弓一斜，不再瞄準應知離，反而朝著在地上倒成一片的流民們射去。
鋒利的箭弩帶著寒意殺向普通凡人。
應知離面色遽變。
他顧不得再輾轉躲避，反而頓時從陰影中閃身而出，將自己暴露於日光下，拎著那流民的衣領就地一滾，避開了要命的襲擊。
緊接著，數只弩箭齊發，精準狠戾淩空穿來。
“呲——”
應知離眼睛驀地睜大了。
一只弩箭劃破他的衣衫，箭上附了符文，刺進左肩，濺出一身鮮血，而後貫穿肩膀，淌著血重新飛回蒙面者們手中。
蘇家下屬們悄悄傳音。
“這些血……夠嗎？”
“應該夠了，趕緊收起來，給少主帶回去。”
應知離踉蹌了一步，擡頭，卻見這些蒙面者們卻紛紛後退幾步，旋即沒入陰影裏消失不見，設在周圍的陣法亮了一瞬，徹底黯淡下去，消失無痕。
他蹙著眉，沒有走，只是深著目光看向那些蒙面人遠去的地方，等了許久。
那些人沒有折返。
應知離低頭一嘆，轉身，看向仍舊沈淪於夢魘中流民們，指尖白光縈繞流淌，穿過這些人類額間，撫平一切。
流民們的神情逐漸和緩下來，不過須臾，就紛紛睜開了眼。
他們見到眼前白衣天人一般的仙君，目光先是恍惚，卻轉瞬緊張，似乎是一副極為戒備警惕的模樣。
應知離垂著眸光，問道：“你們來自懷安國，對麽？”
除了天性使然，這也是他出現於此，並寧肯擔著受傷的風險，竭力保護這些人的另一原因。
這些人，都是懷安國的亡國民。
他尋找數日，終於找到一些有關懷安國的線索。
流民們先是一楞，仍是警惕不減，為首的流民猶豫幾番，問道：“你是……妖？”
他方才動了法術，現下身上又淌著血，妖氣肆意，實在很難遮掩身份。
應知離闔了闔眸，又嘆了一氣，輕聲解釋道：“不用怕我，我並非兇獸，對你們沒有威脅。”
他半跪下來，看著這些人，語氣盡量平和。
“你們以前皆是蘭珩身邊下屬，對嗎？”
他說出了一個名字。
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流民們皆是齊刷刷怔住，而後，為首者更是警惕萬分，似乎半句話都不肯多言，看上去，若不是他們如今孱弱，已然早就逃跑了。
應知離看這些人實在防備於他，想了想，只好又拋出一枚砝碼。
“我與蘭珩認識。”
為首流民嘴唇張了張，終於願意說話了：“你以何證明？”
應知離沈吟片刻，回答：“七百年前，蘭珩以無患塔舊案為引，開始著力扳倒世家。”
“而蘭珩之所以能得知世家種種幕後惡行，是由我告知於他的。”
一語激起平地驚雷，流民們頓時一楞，神色幾番變化。
為首流民的態度松動一份，但仍是不信任：“你既如此重要，那當年蘭珩身邊，我從未見過你？”
應知離笑了笑，回答：“我這一舉動違背法則，承擔反噬陷入沈睡五十三載。”
流民們面色有幾分古怪。
應知離思忖片刻，又補充道：“蘭珩決議鏟除世家，先是為民為蒼生，再是為了能讓養在身邊的那個姑娘，今後再無後患之憂。”
流民們目光再度松動幾分，其中不少人欲言又止，似乎有諸多問題想問。
應知離平靜道：“我比較自私，純粹是為了蘭珩身邊的那個姑娘，但你們應該明白，我說的那個姑娘是誰。”
此話一出，終於，為首的流民卸下所有防備，如釋重負一般，坦誠道。
“你也是因蘭月渡而來？”
這個“也”字讓應知離心裏微微一動，他呼出一口氣，問道：“你們為何會出現在鴻京周圍？”
流民們目光微動：“為了履行一份……承諾。”
“我們以前皆是蘭珩身邊屬下謀士，他生前曾委托於我們，如若有朝一日他聲名狼藉蒙冤亡故，而蘭月渡無動於衷，那就請我們，想辦法指控蒼靈東君六親不認。”
應知離沈默聽著。
謀士們嘆氣：“蘭珩說，無論以任何方法，都要讓蘭月渡，親自為他平反。”
“這一承諾本該早早履行，但那時四海實在動蕩，蘭月渡行蹤飄忽，我們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，只能苦苦等待，終於等到四海承平。”
“可誰也沒想到，蘭月渡於春至裏仙逝了。”
為首的謀士神情悲傷。
“所以我們抱著一絲希冀，又等了五百年。”
“終於，我們等到了如今身為蒼靈東君的她，重歸四海。”
應知離目光凝了片刻，而後笑了一下：“我知道你們的目的了。”
他笑得有幾分釋然。
“我會幫你們，履行這一承諾。”
謀士們驚愕擡頭：“你打算怎麽幫我們？”
應知離站起身，手指豎在唇上，噓了一聲，笑得很輕，“今夜之後，世人會再度想起當年慘絕人寰震動四海的無患塔舊案，也會再次以為，蘭珩才是無患塔舊案真正的主謀。”
謀士仰著頭，詫異地望著眼前恍若謫仙般的妖。
他眼裏眉間，皆有笑意。
“蘭珩如此想讓自己聲名狼藉，我會如他所願。”
眼前景象如水紋一晃，應知離消失不見。
日光安寧，一縷一縷穿過窗欞，灑了半邊明亮。
祈清和留在蘭珩的道觀裏，坐在跪墊上，身後靠著朱柱，就著灑下來的天光，一頁一頁翻看著有關蘭珩生平的寶卷。
他實在是個傳奇人物。
出身懷安國官宦人家，母親行醫，父親為將，年紀輕輕生來仙骨，綬印成仙，不論是為官為臣，還是求道求仙，皆是天賦卓然，而成立不問都，最初也是為收留四海各處苦難流民。
不問都從不問來時歸處，只要願放下過往，就是一段重新開始的人生。
而正是這樣一位傳奇色彩極重的天才，卻在後來撥弄風雲，料天意謀人心，又主動認下無患塔舊案主謀一罪，戰死在沙場，湮沒於歲月時間裏。
自己……到底為何會成為他座下弟子？
算了，不重要。
將這些記載一一翻完，祈清和仍舊沒想通，為何蘭珩在生命的最後，要主動毀掉自己一生的名望美譽，落得個世人不齒，遭人唾棄遺忘的下場。
再回神時，已過午夜，窗欞外有落雨，聲如春蠶食桑。
看得有些累，祈清和揉了揉眉心，闔上寶卷蜷靠在朱柱下，枕著一夜春雨沈沈睡去。
朦朧中，她恍惚覺得有人來到她身邊，指尖溫柔撫上她額間，又蹲下身為她蓋上一條雲一樣的毯子，而後將她打橫抱起，帶走了。
祈清和做了一場夢。
與其說是夢，不如說是回憶。
因為她的無情道，確實在那個短暫須臾間，有過一瞬徹底的崩潰，在那個時候，她也確實真正想起來了一線失落的記憶。
是有關蘭珩的。
“道歉！”
一道淩厲劍風，擦著耳畔打過來，祈清和下意識一避，躲開了。
“道歉，向我道歉。”
是蘭珩的聲音。
祈清和想睜開眼睛，卻發現即便睜開，眼前也是一片漆黑。
她頓時反應過來，這是她已問道無情，閉關五十載的時候了，她的眼睛被無情道徹底摧毀，再無覆明可能。
緊接著，數道劍氣擦著風掃過來，她再度一一避開。
這一舉動似乎徹底激怒蘭珩，他持著劍連連上前，進攻如疾風驟雨般襲過來，祈清和在後退閃避時指尖碰到另一柄長劍，她下意識攥住劍柄，迎面抵抗。
“錚——”
她與蘭珩交鋒對打起來。
蘭珩的進攻有殺意，是無數次經歷戰場者才會具有的利落決絕，力道與速度皆在她之上，不多時，就將她逼至退無可退。
“鐺——”
蘭珩一劍挑飛了她的武器，又一劍將她擊倒在地上，傾身跪上來，一只手鉗制住了她的身體，另一只手扯著她的衣領，厲聲道。
“道歉！為你的自作主張不聽話道歉！你以為你很深明大義嗎？你以為你是神明菩薩嗎？生來就要救苦救難？”
祈清和咬了咬牙，心一狠：“我不。”
“蘭珩，你憑什麽讓我眼睜睜看著師門遭殃無能為力！你憑什麽決定我的去留？”
蘭珩骨節隱隱作響，聲音壓著火：“那你有沒有想過我！”
祈清和一楞。
蘭珩手上力度沒減，聲音更啞：“你讓我怎麽辦？你讓你的師姐師弟，你讓他們怎麽辦？你做決定的時候，有沒有想過他們？”
祈清和沒說話，兩人間僵持沈默著。
倏然，她感到臉頰上水意，像一滴雨，從上方落到了她臉上。
蘭珩慢慢松開了鉗制她的手，喉嚨裏滾著低沈笑聲。
“你愛這個蒼生，愛得太虛偽了。”
“是重芒帶壞你了，他要活著，我一定跟他算賬。”
祈清和撐著手，慢慢從地上坐起來，忽然問道：“蘭珩，那你愛這個世間嗎？”
蘭珩站起來，輕笑了一聲：“當然。”
“但我是人，不是神。”
“人的本性就是自私的，我不例外，你也不例外，無牽無掛的‘大愛’太過蒼白無力了，明白嗎？”
祈清和心中莫可名狀：“為什麽……”
蘭珩走遠了，拾起方才被他打飛的長劍又走回來，再次半跪下來，嘆氣道：“愛屋及烏，愛是從具體一剎，延伸到大千世界。”
“我愛一朵美麗的花，所以它在的那片花海是好的。”
“我愛一顆繁茂的樹，所以它在的那片森林也是好的。”
祈清和看不見蘭珩的神情，但她總覺得，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麽一些本該早早醒悟的道理。
蘭珩揉了揉她的頭發，又笑了一聲：“再比如，我愛你，所以有你在的這個世間，也是很好的。”
他站起身，將祈清和從冰冷的石地上拉起來，長劍重新交還到她手上，擺正了她的起手動作，而後十足耐心地開始重新糾正她的劍術。
他決定將自己畢生所學完完全全傳授於她。
“轉右方，居艮位，凝神，三周天。”
祈清和定心凝神，攥著手中長劍，跟著蘭珩的指引，揮劍作法。
“我第一次見你時，你倒在大雪封天裏，整個人奄奄一息。”
蘭珩微微擡起她的手腕，糾正了一處誤差。
“我那時年輕氣盛，因眼見人間苦難而無力挽救所時常自責，剛好那時，碰見了你。”
“我想，救不了世，但我好歹還能救一個人，心一軟，就將你撿了回來。”
祈清和心裏沈沈頓了一瞬，手中動作旋即慢了一分。
“別分神。”
“敵人可不會心軟。”
蘭珩在她手腕上輕敲了一記，制止了她恍然漾開的心緒。
“後來，你抱著小驪龍回來，可憐巴巴地問我能不能收留他，那時你的心境，與當年的我一模一樣。”
“我看著你的眼睛，驀地明白，完了，我大概要放心不下你一輩子了。”
蘭珩又扶了一下她持劍的手臂，又微微用力正了一下，祈清和忍著，沒晃。
“因為我在你身上，見到了過去我自己的影子。”
祈清和心裏空蕩蕩的，想說話，但又不知該說什麽。
“如今你這樣優秀，我不想讓你走上我的老路，在滾滾塵寰裏為蒼生苦楚而掙紮，明明蕩滌四方，卻因無能為力而自責。”
蘭珩一只手扶著她，另一只手的指腹悄悄貼近了她額間，一道磅礴浩大的法術悄無聲息地淌進她身體，縈繞在她心上。
這道不著痕跡的法術游走過她的經脈，將她心上看不見的枷鎖，徹底不容置疑地牢牢護住了。
所以我必須保下你。
蘭珩想，幸虧自家小月兒看不見。
不然，她一定會問，為什麽師父在落淚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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